吴越山青·贰

“哥哥，你看！”埋在袖中的小手举着一只袖珍的几何纹硬陶瓷碗，红白相间的动物在嬉戏，时不时吐着泡泡。

“是鱼！”姬吴留着发，忽闪的眼眸似是要求夸奖。他接过那只陶瓷小碗看了几眼，笑了一下，又还给她：“不错！”

“我把这个上贡给姐姐好吗？”

“我劝你不要。”

“好吧。”姬吴垂头丧气地跟在他的后面。

姬晋摸了摸她的头，帮她把头发整理好，像他一样带上冠，东周宫廷极其重视礼乐，为了更好地实行分封制，周公规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，一个服饰的错误都会涉及到严重的政治问题，对姬周王室的尊敬是他们作为姬姓诸侯是必须的。姬晋带着姬吴来到洛邑的周宫中觐见周天子，见人齐后，宫中便奏雅乐，六十四人的舞队组合的佾舞，诸侯六佾，大夫四佾，士二佾，手持笛与羽毛载歌载舞。

姜齐为姜尚封地，他是坐在最前面的，于姬豫下首。姬晋坐在她前面，周武王封叔虞于唐，于周室晋为伯，泰伯奔吴于周室姬吴为长，但泰伯奔吴之时，谁也说不清到底是流放还是自愿，所以面对姬姓众人，姬吴一直安安静静地不发一声，但是她时不时地往台上方看了看，姬豫正在与王孙满说话，周定王面无表情，洛邑一言不发，宋卫二国于下侧面色苦恼，卫国首都虽为朝歌但是长久是苦于狄人进犯，宋国则是因晋楚相争困宋九月而元气大伤，姬晋看了他们一眼，想起晋文公之经历不由眼神轻蔑，他那不经意的眼神又被姬豫黑色眸子看在眼里。

文舞停后便是武舞，直至礼乐结束，姬吴已经被这诡异地气氛压抑地快要窒息，暗中默默庆幸她的隔壁邻居没有来这里，生性自由的他一定会不习惯的。在她走神之时，姐姐却叫她了，姬豫向她招了招手，对她说：“阿吴，快过来。”

她看向姬晋，阿晋朝她耸了耸肩，姬鲁看见他的动作摇着头，嬴秦坐在对面死死盯着姬晋就没看向过她，她被嬴秦那凶狠的眼神惊呆在原地，姜齐见她迟迟不动有些催促地道：“快去吧！”

她这才反应过来，站起身走向她，走向那个曾经朝思暮想的长姐，那个在南方之地发现她的，带着她来到那个曾经金碧辉煌的王宫的姐姐，如今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。

阿豫越发地瘦了，眼睛底下有了阴影，却不损她的风华绝代与雍容之气，姬豫问她：“读了多少书了？上次教你的六艺可还记得？”

姬吴暗暗叫苦，上次见面还是东周之初，她启蒙晚，于西周末期才被阿豫发现，她的兄弟从小都需要在故周王宫或西郊由姬豫亲自教导，朝夕学幼仪态，后学乐诵诗舞与射御，等长大后再于东胶，东序，辟雍，泮宫，成均，上痒，太学等地祭祀，学礼，但那时她年纪尚幼，等到可以入学之时，狄人一把大火把镐京城烧的片甲不留，所以哥哥们都已经知礼学御射时，吴国子民依旧是断发文身，一口吴语，她沉默地摸索着袖子里的陶碗，手里都出了细细的密汗。

“慢慢长大了，你该梳双鬟挽髻，却不是带冠呀，你又不是男孩子！”姬豫见她如此也默默思索，镐京之变没想到却是把这孩子给耽搁了，想罢她瞪了姬晋一眼，好好一个姑娘家你把她弄得像个男孩子，接受到眼神杀，姬晋似有些委屈——你都管不了了，我帮你管还不行吗？

为什么男人都靠不住呢，姬豫叹了口气，抱着她走回内室，把她放在一个摆着铜镜的案几前，如今姬豫的卧室曾经在镐京之时完全不能相比，但是她心里却乐开了花，这待遇对于诸侯之国是多大的荣耀啊！她小心翼翼地，一动都不敢动，生怕把这一幕忘记，姐姐是她的亲族，她们拥有血缘，只有看见她的时候姬吴才能感觉到自己不是化外之人，内心的孤独可以弥补，虽然她也有相邻之人，但是吴国的文明显然受中原更深。

姐姐坐在她身后帮她梳发，一个梳着双鬟的小女孩渐渐呈现在镜前，姬豫说：“你渐渐大了，穿着打扮要有规矩起来，不然你的哥哥们，或者别的国家会笑话你的，知道吗？”

阿吴根本乐晕了头，只是贪恋地沉醉在她的气息之中，至于姐姐说了什么根本没有听清楚，只是不停地点着头说“嗯，嗯。”姬豫看着她如此模样，她不由得暗暗心酸，如果是西周时的她，又怎会沦落到都要看诸侯脸色的地步，连妹妹的教育都疏忽了，她扶着姬吴的额头说：“你这傻孩子！你可千万别走上像我一样的路。”

察觉到姐姐的悲伤，姬吴伸手拂去姬豫的眼泪，说：“姐姐你怎么哭了。阿吴这次给你带礼物了，可惜哥哥不让我给你，说你瞧不上的。”

她伸出手，手中捧着一块玉璧，深受河姆渡和良渚文化的吴地，擅长玉器和陶瓷，还有丝罗与捕捞，不同于中原的礼仪与青铜农耕文明，是另一番景象，阿豫拿在手里很是欣慰：“姐姐很喜欢，但如今晋楚逐渐称霸，你就多听听姬晋的意见吧，我也让他多多教导于你，好吗？”

姬吴点了点头。

宋国  商丘

由于晋楚两国连年征战，两国子民以及周边小国都苦不堪言，由晋楚引导的休战条约——弭兵之会，各路中原诸侯纷纷庆幸终于不用在饱受兵燹之苦，却不知在中原的经济逐渐安定后，争霸之火渐渐转向东南。

姬晋没有让吴国加入这场休战条约，但是却把吴国的化身带来了，姬吴在他身后微微透出半个脑袋，宋国，曹国，陈国，卫国，这些中原姬姓国都来了，站在晋国这边，不一会儿楚国的人就来了。

阿鄂脸上受了伤，此番一雪前耻，让整个东周感觉到楚国的厚积薄发，宋国第一个走上前去迎接，他是真心感激楚国此次休战，毕竟夹杂在两国争霸中，最痛苦的就是宋国百姓，赵氏孤儿赵文子与楚国令尹子木一同签署了和平条约。

“凡晋、楚无相加戎，好恶同之，同恤灾危，备救凶患。若有害楚，则晋伐之；在晋，楚亦如之。交贽往来，道路无壅；谋其不协，而讨不庭。有渝此盟，明神殛之，俾坠其师，无克胙国。“

签字之时，熊鄂一直看着姬晋，他的眼光炯炯有神，仿佛带着杀气一样，姬吴看见他这样对待自己的兄长，便不甘示弱得瞪了回去。熊鄂注意到了她的目光，并没有多加关注他的轻描淡写让姬吴有些被无视的恼怒感，她知道，在场的所有国家都是想看常胜的晋国这次打了败仗吃瘪，就连在豫地的宋国都是如此，她只觉得世态炎凉得冷酷。

只有姬晋，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，他的脸色并无半点波动，漆黑的眸子深沉似海，这时突然有人通报，秦国，齐国，鲁国的人都来了。

“抱歉。吾来晚了！”嬴秦一副老好人的笑容，仿佛他是真的为此次休战而感动。

这时候的姬晋终于有了动作，他抬起了头，电光火石的刹那，秦晋二国四目相对，仿佛都能感觉到他们对彼此的咬牙切齿，但是又在空气中化为无形，他们互相作了个揖，秦便退到后方去去和荆楚说话，姬晋闭上眼，他深吸一口气让犹如雷击的心脏停下来，但是没有用，那种轰鸣声依然如雷贯耳，若不是因为长期和嬴秦对峙，又怎么会让楚国钻了空子，这时姜齐走了过来。

他们行了个礼，姜齐说：“好友近来可好？听闻常胜将军如你，这次刚吃了个败仗，唉，看你这一身的伤，你还是多听圣人之言吧，莫要在动兵戈了。“

姬晋闭上了眼睛，他都已经快要按耐不住想打姜齐了，但他还是默默地笑了说：“你放心，我若是入黄泉，怎么会放过你呢！”

姜齐笑了笑，也走了。

这时姬吴扯了扯他：“哥哥。”

“哥哥，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？”姬吴觉得姬晋真是够累的，坐在这个中心的位置，他和楚国斗完了，还得防着秦国，防完秦国后还得去和姜齐周旋，她不喜欢她的兄长如此。

他蹲下来，摸了摸她的头：“你想怎么帮我？你想做些什么？”

姬吴看了看远处的楚国，说：“我和他们靠得很近，是不是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找我的，就像原本也是姬姓的随国一样？”

姬晋有些高深莫测地问她：“是的。那个时候你想怎么做？是和他们在一起，还是保留你自己的姓氏。”

姬吴转过头：“你和姐姐是我的亲族，我有你们赐给我的姓氏，也许我不能帮你什么，但我要和你们在一起。”

姬晋：“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。”他抱住她：“妹妹，你以后一定是个优秀的孩子，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，你仔细想一想，你一定有你最擅长的东西，和中原与众不同的东西，是你独一无二的，那是你的利剑，亦是的护盾，你仔细想一想，你比我们擅长什么。”

“再过不久，我就教你用兵之术，不用着急，很快，你就可以长大了。”

“你这是在利用她！”姬鲁一脸沉寂，待阿吴走后却隐藏不住怒色：“阿豫把她交给你，是为了让晋国庇护于她，不是为了让她做你的棋子。”

“姬豫并没有能够指挥我的能力，现在的这一切是她自己的选择。”姬晋背过身，没有理睬。

“她并不知道现在她走在一条什么路上，你现在若不让她停手，你有想过她的下场吗？”

“那你想让她怎么办！楚国必定会崛起，到时候为了东南之地她势必都会与荆楚水火不容，若她败了，下一个就是你！”姬晋在他怒气下极其不耐烦：“这是吴国唯一的成长机会。我并没有资格去保护她！“

姬晋把姬鲁带到了曾经邲之战的战场，楚国人为了复城濮一战之仇把晋国将士的头骨都做成了一座座碑塔，森森冷风呼啸而过，仿佛是黄泉之地将军的呼号声，姬晋紧紧握拳：“吾不血洗此仇，誓不为诸侯，而你，觉得我还有能力去庇护她吗？”

姬鲁闭上眼，悲伤叹息：“这到底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间呢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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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文，顺便给吴国和楚国打得死去活的原因来给交代一下。